作者:呂澎 對于一般讀者,專業的美術史著作多少有些讓人望而生畏。除了專業壁壘之外,德國的形而上思辨傳統構成了歐洲美術史的基礎,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英語世界才開始漸漸有了美術史的專門研究。 ![]() ![]() ![]() ![]() 1 在英語世界擴大并普及美術史知識的進程中,英國藝術史家肯尼斯·克拉克具有重要的引領作用。從二戰開始,正是他使得英語世界的觀眾和讀者獲得了美術史知識,尤其是他所主持的大型紀錄片《文明》,通過美術的歷史向歐洲觀眾介紹了人類文明的歷史。 《風景入畫》(Landscape into Art)是克拉克的重要著作之一。從1946年到1948年,克拉克在牛津大學擔任斯萊德教授,他的講座延續了約翰·羅斯金的傳統與使命:“讓我們英國的青年人多少關心一點藝術!彼谷R德教授的職位使克拉克的講座成為他后來很多藝術史文章的基礎。而他在第一年首開的講座是關于風景畫的歷史,講座之后他將其編輯完成了他最好的著作之一,即這本《風景入畫》。 與之前的美術史專著不同,克拉克并沒有通過嚴格的流派或編年體例來組織風景繪畫的歷史敘述,他采取了將藝術風格與時代關系的方式來梳理歐洲風景畫的發展。他盡可能省去了時間、地點以及人物的羅列,而將藝術風格問題作為介紹重點。所以,他的體例是根據主題來安排的:即“事實風景”“幻象風景”“理想風景”“自然景象”“北方之光”和“回到秩序”,這種體例很容易把讀者引入作者講述的世界中,直接進入風格、承繼以及問題的分析與思考中。 正如《伯靈頓》雜志上的文章稱,克拉克屬于“從喬舒亞·雷諾茲爵士到羅杰·弗萊這類藝術史上杰出的分析和詮釋型評論家。他們的傳統不同于德國人形而上的方法、意大利人的修辭風格、法國人流行的諷刺咒語、馬克思主義者的社會學研究或時髦的圖像學家的寓言。他們的方法屬于經驗主義……由對實際作品的熱愛所激發”。實際上,克拉克非常容易讓聽眾或者讀者接受,因為他們一開始也是從對藝術圖像本身的感受出發:經驗引導著觀眾對畫面的領悟,而這正好是克拉克的講座和寫作的目的——盡可能讓大眾對藝術有一個輕松的理解。 我們可以將《風景入畫》看成是一部介紹歐洲風景畫產生、發展以及豐富變化的歷史,從凡·艾克到塞尚,作者展示了“在古典傳統和理論家的一致反對中,風景畫如何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即人們長期視而不見的自然風景究竟是如何轉變為繪畫藝術的?死瞬粌H在藝術史,也在人文領域具備豐富的知識和教養,他在介紹風景藝術家的時候總是會跳出單純的風格分析,而將同時期的人文學科尤其是文學傳統聯系起來。例如,他在分析法國藝術家尼古拉斯·普桑的風景畫的時候,與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聯系起來,以便說明兩者中具有同樣的精神特質,在敘述中,不乏富于詩意的視野深度。 的確,讀者能夠從克拉克的敘述中,獲得一些更為富于比較的理解,例如這位藝術史家告訴聽眾:在十四世紀,意大利人彼特拉克是西方“第一個為登山而登山的人,他登上山頂僅僅是為了飽覽大自然的景色”。 2 讀過瑞士人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的讀者能夠看到,彼特拉克登山的感受已經被西方人完全神圣化和崇高化了。這樣的精神境界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中國古代畫家郭熙的看法:存在著一種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風景,這就是山水畫。于是,我們在閱讀克拉克的著作時,能夠將東西方之間關于自然的看法進行有比較的了解,發現其差異與共鳴。 克拉克提及彼特拉克《書信集》第7卷第4書里有這樣一段話: 我是多么快樂地在山林間,在河流泉水間,在書籍和最偉大人物的才華間,孤獨自由地呼吸著,我又怎樣和大使徒一樣地委身于目前的所在,設法忘卻過去,閉目不看當前。 當彼特拉克登上高高的阿爾卑斯山眺望地中海和隆河后翻開了圣奧古斯丁的《懺悔錄》第10章: 人們贊賞山岳的崇高,海水的洶涌,河流的浩蕩,海岸的逶迤,星辰的運行,卻把自身置于腦后…… 實際上,當歐洲人對自然本身還處于小心翼翼的觀看的時候,中國人已經畫出了富于詩意的風景?夏崴埂た死嗽谟懻摰轿鞣斤L景畫的起源時,提及中古時期歐洲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英雄史詩《貝奧武甫》,說作者還“想讓我們分享他的恐怖”;歐洲在十三世紀前,基督教哲學僧侶觀念還抑制著人們對森林和繁花的敏感性,以至“象征”或者符號化的圖案成為早期歐洲人對自然物的謹小慎微的描述方式,一直持續到但丁在他的《神曲》里開始將自然的美同神性的美作比較,進而直至彼特拉克登上高高的阿爾卑斯山,歐洲人對自然風景的理解才有了徹底的轉換。 對于熟悉中國山水畫的讀者來說,這些信息足讓自己的內心感到撫慰并為自己的古人很早就對自然有了融入身心(所謂“天人合一”)的理解而感到驕傲。 3 當然,《風景入畫》的主要目的是讓讀者在輕松的閱讀中了解歐洲風景畫的歷史,了解即便是對自然的描繪,也會受到神秘主義、宗教觀念以及科學技術發展的影響,并構成不同歷史時期的風格流派。在藝術史專業領域,專家們總是盡量避免文學地描述藝術作品,然而,克拉克并不忌諱這一點?死耸煜ぎ敃r專業領域的各種研究方法,尤其是流行的圖像學,但是,他試圖在各種方法之間找到一種平衡。對于克拉克來說,重要的是藝術,而不是概念與方法。 面對19世紀后期,尤其是進入20世紀的藝術時,藝術史家遭遇嚴峻挑戰,風景畫作為一種題材,在未來究竟是否能夠得到發展?與中國藝術家和批評家堅韌的文化立場不同,克拉克帶著一種“對近代歷史深感沮喪的悲觀主義者的微弱樂觀”態度:“作為一個過時的個人主義者,我堅信這個世界的科學和官僚主義,原子彈和集中營統統不會完全毀滅人類精神;而人類精神總會成功地以一種可見的形式體現出來!边@是克拉克面對現代繪畫的判斷。 在目前國內西方藝術史的翻譯介紹中,《風景入畫》是第一部純粹討論歐洲風景畫藝術的著作,比起那些同時綜合介紹不同藝術形式的歷史著作來說,讀者可以更為全面、不受干擾地了解西方藝術門類的一個分支,并在一種流暢而優美的文字敘述中獲得藝術知識。的確,這是一本富于教養的藝術書,我們可以在作者克拉克去世時世界的反應看到“教養”在克拉克一生中的光彩。有人評論:“很少有藝術歷史學家或者學者能夠期待他們的死能像克拉克那樣吸引國際媒體的報道!眱H在歐洲,從蘇黎世到馬德里、阿姆斯特丹、羅馬和巴黎,很多報紙都報道這一事件。哲學家約翰·羅素在《紐約時報》上撰文,稱贊克拉克是英國文化生活中的杰出人物,也是他那一代人中最有天賦的藝術史學家。在克拉克的追悼會上,耶胡迪·梅紐因演奏了巴赫d小調組曲中的恰空舞曲;他的朋友約翰·波普·軒尼詩發表演說,稱克拉克“是一個用藝術家對作品意圖和語境的理解來觀看藝術作品的人”。(呂澎) 來源: 北京青年報 |